鲁音屋安静的午夜,5岁女儿终于熟睡,许苗从脖颈下抽出酸痛的手臂,揉了揉,打开了属于自己的两小时“自由时间”。她快速点击闪烁的手机屏幕,打开第17集,追起了微短剧《闪婚后,傅先生马甲藏不住了》,追剧过程中频频露出“姨母笑”。
这部微短剧,自今年8月份上线万元,此后一路飞升,连续霸榜,成为短剧市场的“爆款”。剧情集霸总、闪婚、失忆、甜宠、先婚后爱等元素于一身。男主角孙樾饰演身家上亿的总裁,女主角徐艺真饰演一位靠摆地摊谋生的女孩。
女孩将总裁错认为相亲对象。出于对女孩的兴趣,总裁与她闪婚。随着剧情发展,总裁身份暴露,一段前情也浮出水面——原来总裁和女孩在五年前便因偶遇有了孩子,只是总裁并不知情,女孩也因失忆忘记了……
嗑上头的“真樾cp”让许苗成功入坑微短剧。她告诉《新民周刊》,一部优秀的“下饭神器”,剧情自带的神转折、密集爆发的爽点恰好戳中她的“心巴”,台词更是年轻一代最好的“互联网嘴替”。“一边吐槽好土好土,一边又想再看一眼。”
“上头”的不仅有年轻人,大批中老年人也被轻松俘获。《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(2023)》显示,截至2022年12月,中国短视频用户规模达10.12亿,其中超过一半的短视频用户曾看过篇幅3分钟以内的微短剧、泡面番等,19岁及以下年龄用户收看比例超过五成。
为什么大家都爱看微短剧?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心理学系吴国宏教授在接受《新民周刊》采访时表示,观众把自己的欲望投射在主角身上,获得感官和欣赏层面的满足,类似于一种快速获得多巴胺的脑部奖赏机制,进而让观者欲罢不能。
在短剧世界,观众们穿梭在被设定好的各个爽点里,体验着重生、暴富、逆袭、打脸、复仇等各式各样的虚拟人生。他们可以行侠仗义、霸气反击、轻易收获一份圆满的爱情,也可以登上人生巅峰、走向成功彼岸。
很多人不理解,为什么那些月收入几千的厂妹和小白领,会花大几十元钱看一部内容老套、表演浮夸的网剧?爱上短剧的年轻人,图的是一口爽快。
许苗,39岁,一家国企的培训主管,平时工作朝九晚五,只有午休和睡前两小时比较空闲。短剧二十分钟看十几集的篇幅节奏,恰巧与许苗碎片化的时间不谋而合。许苗第一次看微短剧,印象是男女主角特别有“cp感”,剧情不拖沓,不需要过度交代背景,有什么说什么,推进很快。据她观察,一般短剧主要靠演员之间的对白推进剧情。
比如,一场豪门争夺财产的戏份,可能主角们坐在别墅的沙发上,有几个回合的冲突,一集剧情就完结了。然后,直接就跳到了下一环节。“简单、直接、不费脑子,看起来有快感。剧情有点土,反倒可以忽略不计了。”
自从追了“真樾CP”的微短剧,许苗就沉浸在“一集十几个爽点”的剧情里。“原来看三四十集的电视剧,等一个爽点要等好几集,男女主之间的误会怎么都解不开,让人看得很憋屈,但微短剧5分钟就有十个爽点。” 当时许苗看完了免费剧集,还在互联网上付费购买了后续剧集。
“单个微短剧不贵,追的多了我就加了一个资源群,群里每天会有分享悬疑、恐怖、甜宠等各种类型的剧集。” 许苗自嘲变成了另一种“追星女孩”,她甚至还在长春电影节的微短剧单元给“真樾cp”投过票。“看着自家cp顶峰相见,有种莫名的养成系快感。”
大多数的认知里,年轻人入坑微短剧很合乎常理,但实际上,微短剧的受众,还有一部分贡献度来自于中老年人。潇潇妈妈李桂芳,在国有单位做行政,年底退休的她已经提前进入“休闲模式”。微短剧成为了她每日睡前必备节目,“一听到手机消息,有剧集更新了,就会吸引她点进去,特别是推理剧,很想知道结果,就算熬夜也会看完”。
潇潇告诉《新民周刊》,妈妈入坑微短剧,纯粹是大数据的精准投放,只要你点赞过或者完播过一条微短剧,就会持续记住你的喜好进行推荐,由于微短剧毛利极高,只要 ROI 高于 1.1 就会继续投流。有数据统计,微短剧在2023 年初春节期间日耗规模为 3000w+,五一假期突破 4000w+,端午冲量至 6000w+,9 月大盘日均规模超 5000w。目前,爆款微短剧收入的85%用于推广投流,很多人根本躲不开。
推流之后如何精准把握受众需求,制作方也有自己的模型。在他们看来,微短剧的剧情的爽点,相对的是“虐点”,对于历经生活洗礼的阿姨爷叔辈们,那些家长里短、婆媳矛盾、赡养问题、助人为乐,看似“剧情老套”“单调乏味”,却总能被制作方反复拆解为多个单元,轻易调动受众的情绪价值。
但情绪归情绪,让中老年微短剧爱好者充值还是很难的,潇潇说,妈妈虽喜欢看剧,但只看免费剧集,跳转到付费她就退出了,她们不会像年轻人一样找资源,大多是一部剧没追完就转头去找新的免费剧集了,这点很佩服她。而据说,为短剧付费的大多数和花钱看(网文)的是同一拨人。年轻人和中年男人,花几十块看看爽剧很正常。
吴国宏认为,谁都可能看微短剧,但总体上应该更多是些“寻常人”,即不处在权力、财富以及各种世俗意义上的资源中心,不太会被关注的(大多数)人群。正因为微短剧针对的是世俗层面的普通人,所以,角色代表了普通人,却能够实现世俗意义上不容易实现梦想的主题,故而更容易得到受众的青睐。
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教授吴畅畅则认为,用精神分析或者传播学的角度研究,微短剧的快感来自于短剧的短和剧情本身,其内容迎合了内卷社会当下的多数人,代表着普罗大众对于社会资源再分配的一种诉求和心理期待值。
当然,微短剧的受众并非是真正意义上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人,可他们生活里的一些“无望感”,需要垃圾食物和短暂的娱乐来放松一下。就像“口红经济”,大家只强调口红是“廉价的大牌”,而忘记了“快乐”才是口红经济的本质需求。
年轻人热衷于买,五块钱的不是“智商税”,不过是买下“一夜暴富”的希望。这么一想,交易还是划算的。吴国宏认为,一般人可能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,因而无论在自我效能、自我价值上都有所欠缺。由于投射剧中角色,角色的效能和自我价值的达成实现,都会给观者带来一种替代性的满足。
观众雷米知道恶人无论怎样陷害女主,关键时刻男主总会出现;男女主人公无论经过多少波澜,最终都是一个向好的结果。不管女主是什么条件、怎么作,总裁就是无缘无故只专情于她,甚至得到名誉、成就、爱情,就是如此不费吹灰之力。“仔细想想根本就是无厘头的事情,可能就是造了一个梦给大家。”
演员李菲凭着自己参演的短剧《这个少侠有点冷》,让观众找到了“古偶男主的正确打开方式”。“短剧就是在描绘大家在生活中期待的一些东西,你要把一些细微的东西无限放大,这些处理方法不仅很有网感,同样也很解压。”李菲的角色成了无数古偶女孩的情感宣泄的入口,而他同样希望在短剧中实现自己的“另一个梦”。李菲目前最想尝试拍摄一部古风群像短剧,“很多人一起去行侠仗义,游走江湖”,就像他小时候最爱的《仙剑》一样。
许苗也在看剧中圆着自己的梦,她有一颗年轻活力的心,自称“中年少女”。上大学时玩过乙女类游戏,许苗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“霸总爱上我”的女主角,但代入角色的真实感相当于圆梦了。
“职场小白”骆骆,工作半年总被同事使唤着干杂活,因为脑子里根植着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”的观念,她一直不懂得拒绝。追了“微微不好惹”职场系列短剧,主角微微在职场里时而拒绝同事甩锅、向学历歧视说不,反向“炒”老板,能怼人绝不忍气吞声。主角微微的行为似乎有种替自己出气的感觉。“微微好像做了我想做不敢做的事,说了我想说不敢说的话。”对于骆骆来说,微微是自己喜欢和向往的理想年轻女性的定位,也是职场菜鸟最需要的“互联网嘴替”。
说起“嘴替”,李桂芳对此也深有感触,她告诉《新民周刊》,最近迷上了“社会关照类”的微短剧。主角大多是外卖小哥、乞丐、拾荒者、清洁工这些底层人士,这是平台流量鼓励的内容。看到李青扮演的“可怜人”,被人误解、露宿街头,啃着干馒头。李桂芳总想到自己的父亲,他出生在40年代,长身体的年纪遇上“三年自然灾害”,地里的红薯叶、春天的槐花、玉米面馍馍,都是他用来短暂饱腹的食物。李桂芳年轻时对父亲照顾甚少,她内心常常抱有愧疚。好在,剧情的走向大多是处境凄惨的李青总会被身为主角的年轻达人拯救,李桂芳代入其中,就仿佛自己穿越到了父亲的童年,治愈了那些暗淡无光的日子,也弥补了自己年轻时无法陪伴父亲身边的遗憾。
吴国宏表示,剧本符合文化和套路——对应于人们社会生活的“脚本”,人们围绕现实生活的“情节记忆”就是脚本化的,所以什么“英雄救美”“好事多磨”“逆袭”这样的套路早就根植在普通人对世界的诠释理解之中,欣赏起来有时用“倍数”播放就是这个道理,不用考虑逻辑合不合理,主要是情感共鸣,因为“不出所料”,所以不用深究。
短剧最“神”的地方就在于,它总能得到屏幕外观众的即时反馈。这也会倒逼制作人调整短剧拍摄的方向。冬漫社汤明明,现在是@艾青的女人剧场的负责人,能够完成转型蜕变,靠的正是认真洞察受众群像的喜好和口味。
汤明明告诉《新民周刊》,从题材到内容,再到时长、投放群体等,用户对短剧的评价也会反作用到创作者身上。在快手星芒计划开始初期,汤明明一共报了六个项目,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个专攻“30+赛道”的《女人的复仇》。
当时汤明明和团队成员觉得,内容方向偏少女的赛道有点挤了,面向30+成熟女性的短剧反倒做的人很少,于是就放手一搏,果然成了爆款。“恰恰说明站在短剧困境中的人数之多,我们没有期待短剧能改变法律,但能给困境中的人以力量,也是好的。”
但微短剧写手李宇不这么认为,他今年20岁,目前主要写“小程序短剧”。每个月写两三部,每部100集左右。关于微短剧,他有自己的看法。以近两个月写的四部短剧,内容上有60%相似,题材也是大同小异。主角在这部剧中是卖鱼的,下一部就换成杀猪的。关键的反转情节,有的发生在寿宴,有的发生在主角家里。
李宇不愿让身边朋友知道他在写短剧,怕被吐槽“这么垃圾的东西原来是你们写出来的”。也会担心大家觉得短剧没有营养,也没有文学价值、艺术价值,登不了大雅之堂。但创新不是编辑和平台想看到的,大家只想稳着来,趁风口还在的时候赚点钱。
一位负责过千万粉丝账号的编导表示,“恶婆婆和好媳妇”是可以不断拆解复制的元故事。如果受众是年轻的女性,故事就是塑造媳妇的委屈和可怜。反之,也行得通。一面是接受现代教育的年轻人,一面是陈旧观念的捍卫者。“手撕”和“断亲”意味着对权威的消解。
爆款短剧《闪婚后,傅先生马甲藏不住了》导演严沛樑也认为,短剧本来就有很多情节大同小异,(如果)经常看短剧,会发现很多人物的名字都差不多,根本分不清。目前市面上的很多短剧也没有所谓的影视语言,说白了就是网络小说的动态PPT。
许苗追剧追了四个月,追了不下五十部,在她发来的资源网盘里,还有十几部剧在持续更新中。但回忆起来,许苗能记住的没几部。“看过就过了,感觉就像一颗跳跳糖,我这口吃完了,不需要回味,当下愉悦了就好,至于有没有意义,没那么重要。没有短剧也不影响什么。”
五个月前,雷米刚刚生娃时,被生活搞得喘不过气,趁着娃睡觉的工夫,上午和下午分别一小时,她才能做回自己。“两小时的休闲时间里,我不是一个母亲,也不是一个妻子,我就是我自己,我不用是谁,也不用为谁而活,不过是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,给自己多点幻想。”
吴畅畅告诉《新民周刊》,微短剧不需要走精品路线,受众奔着的就是这种粗放式、粗犷式的制作风格,剧情本身能不能有效地把自由率转化成必然率,从而迎合观众的期待,才是大家在意的点。
吴国宏认为,微短剧的质量会不会提高取决于观众的需求,产生的流量反过来促使更多的投入,从而在各个方面改善微短剧的质量。当然,资本投入和观众口味之间最终会在市场的调节下找到微妙的平衡。随着科技的发展,互联网传输技术、智能化终端的改善,传播方式也会相应进行调整,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人们的需要。记者|吴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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